【木何】如果有下辈子,你(还)要做个女人吗?

小时候我隔壁邻居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因为远房的辈分我得喊他们姑姑,大爷和二爷。其实他们就比我大三两岁,是同龄人。我们放学一块写作业,写完作业这个姐姐就去煮饭,两个弟弟去玩耍。当然,她也要负责洗碗洗衣服扫地等几乎所有家务。她从小喝中药,家里总是一股中药味。小时候我也不敢问她为什么总是要吃药,隐隐约约听村里人说是脑子不太好。我不懂为什么,我看她写作业字写的非常工整好看,做家务也总是比我做得好做得快。寒暑假就做火柴盒等挣点工钱。记忆中很少看她玩耍,总是微微地笑,很少说话,从不争吵。

农村条件不好,女孩子上完小学就辍学的很多很多,我不记得她是念到什么时候就不念了。上了初中后我就很少和她聊天了,去他们家玩也都是找两个弟弟。我和他大弟是同学,有时候我们同学去她家玩,她都是做了一桌子菜给他们吃,但是她从不上桌,等他们吃完了她才吃,再收拾碗筷。

后来记忆中关于她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次高中放假回家,我们一起去隔壁镇。那时候没有车,我们是走路过去的,要走个把小时。去干什么的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顺便去了她的“男朋友”家。那时候我是个书呆子,什么话也不会讲,只看她容光焕发喜笑颜开。我真的从来没有见她那么开心过,也不记得她说过那么多话。很多年后想起她,总是想到这个时候笑着的她。

后来,听我妈说,男方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她从小喝中药,婚事就取消了。我们叹了口气,并不敢去安慰她。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已经是多年以后我在福建工作的一个下午。我记得那个下午台风很大,树吹得东倒西歪,我走在路上接到爸爸的电话,告诉我她因难产抢救不及走了。我一下子很懵。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我去了北方念书,又去了南方工作,只有过年能回去几天,而她嫁到了别的村,我们再没有交集。我都不记得她成年后的样子了。可是一听说她走了,我突然感觉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消失了。多年后我和她弟弟的一个共同的朋友聊起她,他说她是他见过的最传统的最了不起的女人。可我常常忍不住想,她来人世这一遭,是为了什么呢?服务她的家人吗? 她有什么心愿呢?有人问过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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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一个多月,许多与疫情相关的新闻的评论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一种特别的现象,那就是大众的性别意识突然高涨,更加注意到女性在今天的社会之中,她们所处的地位、形象以及所得到的对待。举个简单的例子,这一次疫情的重灾区,据粗略估算,湖北省的一线医护人员之中,女性占了10万人以上;而由于社会长期以来的职业角色分配以及定型,护士群体的女性比例更是达到90%以上。

可是再看看这几天的宣传稿:

剪头发(从剪短到剃光头);

挺着肚子上前线;

刚生产完没几天药物断奶;

流产10天上前线;

……

一副战时动员的姿态,主题都是女性医生护士带着几分英雄主义上前线抗击疫情。与之相呼应的另一面,卫生巾等用品被认为是“特殊用品”被领导层一口拒绝,无法被正常纳入救援物资清单。这当然不是因为这些女性工作者不需要,而是因为“他们”根本无视女性的需求,“他们”不认为这有多么必要。

一位武汉金银潭医院的护士接受采访谈及了自己每天的工作及心理情况,其中提到一句话,她说,“然后我又处于生理期,肚子有点痛”。然而,就是这样一句话,却在这段采访复播之时被剪掉了。

 

就在前两天,虚拟偶像“江山娇”上线。创造这个偶像的人一定没有想到,这位新晋偶像即将面临这么多问题:

 

 

疫情当下,我们在救的,我们渴望帮助的,是一个个躺在床上的病患,是他们身后的家人亲友。那这些在前线救治病患的医护人员,以及这整个链条上所有专业人员和志愿者,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呀。这个时候不去关注支持这些正在透支付出的一个个真实的人,却要去虚构一个偶像出来,是想要收获一批“粉丝”吗?

我相信那些在前线的女性专业医护人员们,也并不是想要获得什么“英雄”称号,被送上讴歌的神坛。我相信她们只渴望被无差别地对待基本需求得到理解和满足,以此每个人都能安全、专注地做专业的事。

这时候,出于这种对每个活生生的生命价值的尊重,你只要把人当做人,你就不难想到:

头发剪多短方便,大概想要什么样的发型;

挺着肚子上前线,影响胎儿怎么办?万一提前生产了怎么办,会不会垂直传染;

刚生产完没几天,产妇的身体受得了吗?新生儿没有妈妈怎么办;

流产10天上前线,一方面承受心灵的重创,一方面身体受得了吗;

女性来月经的时候一天大概需要几个卫生巾,一个周期有几天?

这些问题想一想,会那么难得出答案吗?

我们可以注意到贵州派出援助鄂州医疗队时,在为队员准备的暖心包里就特别包含了卫生巾以及成人纸尿裤。为什么在许多人都忽略了卫生巾这件事情的时候,贵州省能记得这么做?有人猜想是否因为贵州省长,相对罕见的是一位女性省长,所以更容易有这种女性关怀。

上野千鹤子的著作《厌女》,写于十年前。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是现在的世界,尤其是整个东亚,都还未能超越或者摆脱这个厌女症。

厌女症,misogyny,实际上是女性蔑视。在男人身上表现为女性蔑视,在女人身上表现为自我厌恶。厌女症的一面是蔑视女性,荡妇化;另一面则是崇拜女人,歌颂女人作为母亲、作为姐妹的伟大和牺牲,圣女化。反正无法把女人视作拥有正常需求和平等权利的人。我们只需看看当下,看看身边,就不难发现这个观念是多么深入人心。

我从小就听老师说女生到了高中就会比男生差;

从小妈妈对我说的最多的是你这个不会那个不会以后到了人家可怎么办;

肯定有很多非要生儿子的公婆;

结婚之后把家务理所应当交给妻子的丈夫;

要努力在读博士之前把自己嫁出去的女博士;

相亲的时候只敢报真实数字几分之一的高收入女性;

明明是同样的职位同样的工作,女性的薪水总是被打了折扣;

产后复出很难找到理想工作的中年妇女;

即便是在好莱坞,很多时候一部片子里的女主角的收入都没有一个男配角多;

……

 

就在前几天,一个群里聊天,一个女群友搞不清张家港连云港,男生大方安慰“没事,女人地理不好很正常。”我说你这是性别偏见。他说我“太轴了,调笑话也当真。”我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男人说这种话都习惯成自然了。”最可悲的是,很多女人是和他一样的想法。而他,其实是一位公认的好男人,“妇女之友”。做家务,带孩子,有文化有学识,出口成章下笔千言。可见这种性别偏见基础之广之深。梁文道在前几天的节目《八分》里说道,其实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原罪的。希望更多的男性能够稍微自省一点,对待身边的女性时能有意识的避免一些常见的偏见。

这里我不得不提到我的朋友“笨小兔”。她是我见过的最坦荡最潇洒最执着最有执行力的人,对,不只是女人,是人。2011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酒店上班,那时候我刚辞职旅行回来。后来,我回去上班了,她辞职去玩了,顺便就去伊犁开了客栈,卖起了大枣,还顺手撩了个小鲜肉。再后来我结婚生子了,她卖掉了客栈骑着摩托去环游了,又和摩托大侠闪了个婚。接下来,她又去攀枝花包了个山头卖起了最好吃的芒果,并且,恢复了单身。我对她的喜爱和敬仰无以言表,可恨我们除了一起旅行过两次后,就鲜少有交集。我在柴米油盐屎尿屁的生活中腾不出空来和她聊江湖人生诗酒茶。

 

 

 

 

 

 

 

 

 

 

 

我们一起在湘西玩的时候,我常常惊叹她可以那么坦荡地大声唱歌旁若无人,面对别人对她的大长腿的赞叹,她坦然受之再自加30分;她爱上比她小9岁的小鲜肉说起来也是坦坦荡荡,爱走了就干净利落的结束了;她爱上浪子就果断地取消了环游行程,去找他并嫁了他;可是她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一点不含糊,说做就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分道扬镳各自生活。

她常常自称女汉子,其实我很想告诉她:这词根本配不上你。文可舞文弄墨养花种地,武可盖房子修马桶骑着摩托环游,你干嘛要用汉子贬低自己?不是非要长直发蕾丝裙才是女人,不是非要温婉优雅才是女人,不是非要贤良淑德才是女人。你就是你,无与伦比的美丽的女人。你认真工作的时候很美,你骑着摩托的时候也很美。你穿着长裙收拾客栈很美,你全副武装上山摘果也很美。有多少男人能做到这些呢?你不是什么女汉子,你就是一个特别美特别有魅力的女人。

我一直是很怂的人,不曾敢反抗过什么,也很少在外面跟人起冲突。也许是因为有了女儿,忽然生起了许多勇气。我不想她以后也要面临这么糟糕的环境。期望每一个女人都可以敏感一点,大胆的对身边的性别偏见说不。每一个男人都可以更自省一点,更慎重的对待身边的异性,而不是施加了偏见又轻飘飘地说那没什么。消除了偏见解放的其实也不仅仅是女人,同样也是男人。女人可以大大咧咧上蹿下跳而不被称作女汉子男人味,而男人也可以细腻敏感谨慎爱美而不被嘲笑为女性化娘娘腔。我们大家都只需要做自己,展现真正的自己。

这样等她长大了,我可以对她说:你想结婚可以,想独身也可以,喜欢男人可以,喜欢女人也可以,生小孩可以,不生小孩也可以,都是你的选择。请你勇敢地追求未知、飞向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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