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校書郎】2016，只是读书

又是一年，年初时候觉得一年时间还有好多时间，似乎还没怎样这曾经的“好多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去年的愿景并未达成——就是赚到足够的钱，然后背着相机跑趟杭州，按着当年校订的《西湖志纂》做一趟“田野调查”，将其中尚存的条目存影，湮灭的勾删。然而，这一年中竟然没赚到钱，适值新年，合该喜气洋洋的时候，这么悲伤的故事就不提了。

上半年用了半年多点的时间从“四库”里寻一本叫做《御定小学集注》的书点校增注，一本儒家的幼教读物。宋朱熹作了个《小学》，分内外两篇。然后元明清一堆人注释，编纂四库时候收了明人陈选的集注本。

按《提要》的说法，此书是：“发明纲常伦纪之当崇，视听言动之当谨，与嘉言懿行之当遵循慕效，盖儒者为学之始基，实备于此。朱子作《小学》内外篇以迪蒙幼，皆杂取经传中论幼仪者分类条系，而以史事广之，宋儒所谓养正之功，立教之本。”

所谓“内篇”是孔孟曾及宋儒言论和《礼记·内则》的摘选，外篇所谓“以史事广之”，既是历代名人训子治家的语录事例之类，比如汉的“万石公”、唐柳公权、宋司马光、吕公著诸家。

这个书初看起来还可以。有些基本礼节，比如吃饭不许挑捡食物之类。也有些轶事警句，比如裴行俭论初唐四杰：“杨子沉静，应得令长，余得令终为幸”，就是说：杨炯这人比较沉稳，做个县官没问题，其它三人，能活到老就算走运。最后果然如此。只是看进去之后才发现招人烦厌的东西也实在不少，所谓封建腐朽没落的东西，也算集小成。比如兄弟本当一体亲爱，若有兄弟不和之类事情，那是因为你们娶了老婆，如此之类的混账逻辑。其所谓纲常伦纪之类，有些实在有悖于当今乃至今后的社会伦理道德标准，或者说低于现代社会基本道德水平。若以所谓精华糟粕论，这书最多算是二者持平，甚至可说略差。所以绝不适合小孩子去诵习。成人已有分辨能力，闲来无事时候翻翻，或者会有点补益。

放下小学之后，颇有那么几天无所事事，每日就是玩耍、泡水果酒、整治些小食，但是总弄这些终究无聊。于是读《说文》、《黄帝内经》、野史、评话之类杂书，中间想起去年或者前年预约过要读些历史，翻出《剑桥秦汉史》匆匆一过。临末终于发现这是本好书，于是从头再来一遍，细细标志。未及半部又想，一事一人，外国人如此阐述，本国的史家又是如何说的？校勘要多本对勘，读书何尝不该如此。

于是我终于找到了一种即好玩又有益的读书方式，而且正如以前说的，完全是“凭着一身蛮力横冲直撞”出来的。

国史大家太多，误打误撞的找了四位名家的著作：吕思勉《中国通史》《秦汉史》、钱穆《国史纲要》、范文澜《中国通史》、白寿彝《中国通史》，恰好他们代表了三种或者四种治史思想。吕先生书成书较早，皆在三四十年代，按其“自传”算是倾向于法家的，然在大环境下求学，不可能完全不受儒家思想侵染；钱穆虽师从吕公，却明显的倾向儒家；范白二作皆为马主义史著，其中范史成书较早，色彩稍淡，白史成书最晚，卷帙最重，色彩也最为浓厚。参之以《剑桥史》，大约成书略早于白史，而修订则稍晚。其中比较起来，大约成书最早的吕公二作观念却最是新颖。

如钱范白三史皆将废除封建的“郡县制”视作形势使然，然而若果为形势使然，刘邦又何必再行封建？《剑桥史》将秦皇郡县制称之为伟大的创新，真正意义的革命，确实如此。

又如焚书，三家皆因袭旧史，以为秦皇暴行之最，《剑桥史》和吕公却持相近观点，“焚书”和所谓“坑儒”的影响远没有后世中国史家渲染的那么严重。秦皇以法家理论治国，焚书总不会把自家的法律典籍也烧掉，而事实上如果不是睡虎地挖出的那批秦简，秦的法律条文，后世一个字都没有。试想项羽在咸阳放了一把大火，仅就汉献帝时候，先是董卓一把火烧了洛阳，后来李傕郭汜烧了长安，献帝东归途中，军阀混战又丢了一批图籍，再后来历次战争，那一次都比秦皇那把火大，到明清时候宋版书一页可值一两黄金。去年还是前年，在日本拍卖一部宋版《万首唐人绝句》，起价2400万，国内旧书网站上随便一部明清、哪怕民国时代的书都要千百元，物以稀为贵，中国发明植物纤维纸张太早，虽然利于文化传播，但这种“脆弱”的材质确实不利于保管。

再如秦末乃至赤眉绿林黄巾，白史盛赞为伟大的农民革命之类，其实陈胜是赞成封建的，其人有才，但是死的早了点，吴广是废柴形的配角，被杀后似乎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赤眉是真真切切的一帮子流寇，满世界抢饭吃，吃光了换地方，绿林早早就散了，余部被南阳士族收编，就是汉光武刘秀那伙人；黄巾几个月时间就被平定，张氏三兄弟最大的作用就是告诉大家想造反就包块黄头巾。其后数年间，打着黄巾旗号的诸路人马，最大的作用就是为汉末割据的军阀们提供了组建军队的借口和练兵对象。

赤眉绿林导致了王莽倒台？有这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依我看来，王莽纯粹是自己作死。班固把王莽描绘的不堪入目，后世儒家史官也因袭，但是王莽其实是儒学大师、经学大家，他的施政措施，几乎每一步都因循儒家理想社会的模板，比如王田，土地国有禁止买卖，使农民有地种，不受兼并；均输六官，平抑物价，民生物资国营；甚至官职都是依着《周礼》定的。这就是孔丘他老人家的梦想时代。可惜，一个腐儒纯依着梦想行事，别的怎么都好，乱动货币就是作死，执政十几年时间里，发行6种货币大约分28类。可以想象一下，我们去超市买瓶水，拿出一张百元人民币，找回来一张欧元、两三张美元、四五个先令，一把泰铢，最后还饶上几个港币的小毫子，这样的日子搁谁谁不造反？他死的太晚了。

王莽只是运气太差了，刘彻也折腾货币，但是他不是纯儒，而且有桑弘羊、孔仅这样的大实业家帮忙。纯粹的儒家，抑商，看不起商人，自然没得帮手。后人骂王莽所以酣畅淋漓，也许是因为纯法家的社会实践，在秦已经失败了，大快人心。纯儒家的社会实践却在王莽这里失败了，简直不可容忍！

读史确实该多方对读，很有意思，无论读到哪个方向去。

当然，很多不需要对读的书，只多读些类似的题材也好。比如李约瑟的《科学技术史》，很好的一部书，只是校对比较差，有错字，而且不能指望一个外国人引用中国古代文献时候，每一句都能正确理解。比如在讲述玻璃那节引的引文有一句“虽百沸汤注之”，解释为“即使热水倒入一百次”，这就是纯字面理解的偏差了，好像中国人说英语Good morning和Morning good的一样。但是这些不影响其为一部优秀著作，足资开阔眼界，比如指南车上其实没有一丁点磁铁、比如可以看到背面字迹的铜镜原理，我才想起在陕西博物院看过的那种镜子。其中的一些论证阐述可以帮助理解古籍中难以理解的一些东西，比如关于音律的、关于天文星座，星孛于房，可能是一次彗星之类。

下半年其实就是这样子过来的，读书，不停的读，大约8月中下旬，我给自己定了个日课，每日读一两章或50页现代语文、一卷古文，5-10页百科，竟然神奇地坚持下来了，科学史就是在日课里读完的，当然我放弃了数学卷，古人代数水平之高，我永远都不想望他们……

最后，祝新年好。